卡斯滕·延森是“最令人激动的作家之一”,被广泛视为丹麦当代最优秀的作家和评论家。他遍访档案馆和当地镇民,以故乡马斯塔尔港为原型创作了《我们,被淹没的》。他秉承自荷马、梅尔维尔、康拉德以降的海洋文学传统,以真实之笔描摹三代水手惊涛骇浪间的生活与命运。
小说是一场与现实的游戏,也是与文字的游戏。一位睿智的作家曾经说过,小说通过谎言来讲述真相。如果要我说《我们,被淹没的》的起源,那就是:我曾经听过的几句奇特的话,这些句子在我心中不断生长,好比橡子长成了橡树,有一天,这些故事就变成了一部小说。
我最好先描述一下当时听到那些话的背景,因为背景是故事的一个重要部分。当时我十七岁,在奥尔堡读高中。我的家人从马斯塔尔搬来奥尔堡。我父亲那时还是一名水手。他有自己的船,一艘重达二百二十吨的货船阿贝隆号,1916年于荷兰建造,后来被加长。阿贝隆号当时仍在马斯塔尔登记在册,然而,时间早已从它破旧的船体上飞逝。那时候,约1970年,斯堪的纳维亚海域的小型航运市场几乎不存在了。大多数货物要么由飞驰在新建的高速公路上的大型货车队运输,要么是由行驶在铁路轨道上的货运列车载来。
20世纪60年代,丹麦人对繁荣和舒适有了新的期望。我父亲所能提供的工资,以及阿贝隆号上的船员所必须忍受的条件则属于另一个时代。
男人们住在桅杆前方的舱室里,里面有四个建在舱壁上的铺位,既幽暗又潮湿。唯一的照明设备是一盏煤油灯,还有一个只在发电机运转时才能发出昏昏暗光的电灯泡。唯一的热源是煤油炉。薄薄的一层木棉褥子直接铺在狭窄铺位的底板上。天气恶劣的时候,海水冲进船舱,人要想从摇晃的铺位上下来,只能站在漫过脚踝的冰冷的水里。如果要洗澡,那就在甲板上露天洗,无论是什么季节。
我父亲很难找到雇员。他有一些退休的老船长朋友,出于对大海的怀念,偶尔会与他一起出海航行。他有一些雇员,都有着破碎的人生。他们的工作表现很少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反而是他们古怪扭曲的人生观经常会吓到他。
另外,他还有个十七岁的儿子。高中放假的时候,我会同他一起出海。我与父亲的关系相当复杂。我父亲是个好战的反智者。他坚信所有不靠双手工作的人都是社会的寄生虫。甚至那些按常理来说值得尊重的职业,比如学校教师和图书管理员,也被他算在里面。其实,他从未接触过前述的图书管理员。相反,我坚信人之所有拥有双手,是因为没有手就难以翻动书页。我也在身体力行这一观念。我刻意不动手做事,所以在船上帮不上任何忙,也没学到任何东西。
我假装自己有用,而我父亲则假装欣赏。这挺复杂的,同时也很累人。如果非要我在什么著名文学刊物里找个对标物,那就是出现在《唐老鸭公司》周刊里的一个故事,这本周刊是我父亲唯一会翻看的出版物。故事里的大灰狼是一头正常的狼,它喜欢猪里脊、猪排和猪颈肉。它的儿子,取名为小灰狼,这名字有些误导人。它也喜欢猪,但把猪当作玩伴与朋友。我和父亲的关系与这有些类似。我所看重的一切,他都看不起;他所过的生活,我也不感兴趣。但基于对彼此的忠诚,我们的关系仍然很紧密,所以每一次他叫我一起出海,我都答应了。
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听到那些话的。在幽暗的舱室里,除了我,还有一位老人。在我看来,他四十多岁。早在多年前,他十四岁时就开始在我父亲的甲板上工作。我父亲曾培育他,并在他身上看到了航海的天赋。然后,父亲鼓励他去看世界,去长途航行,然后再回家去航海学校继续深造。
用水手的行话来说,长途航行也被称为“高温航行”。所谓高温,意思就是在热带地区,那里非常炎热,人会经常感到口渴。我父亲的学徒也变得很渴,非常饥渴。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再觉得饥渴,随之消失的还有那回到航海学校攻读船舶驾驶专业的梦想。现在他又住在我父亲船上桅杆前的地方,他孩童时梦想开启的地方。只是,他不再继续向前。
那时正逢秋假,我们六点起来准备卸货。有一天,我听到他一大早从小酒馆回来了。他爬下通往舱室的陡梯,准确地说,主要是摔了下去。他拿来睡觉的时间很少,脸又红又肿,用他的话说,他“头发很痛”。他正要关上沉重的舱口盖,却突然停住了。十月低垂灰暗的天空正无声地下着冷雨,他抬起头,把脸朝向雨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用一种低沉的预言性的声音,说出下面这些话,仿佛在高声朗读着《旧约》经文:“终有一天,全世界所有女人都会睡在阴沟里,哭着喊着想要男人的老二,但她们毫厘都别想得到!”
在这里,我得赶紧补充说明,我并不赞同他这一远见。我当时的年龄和经验都不足以理解话语中的苦涩。但我确实感觉到,这句话背后是一个在生活中承受了太多次拒绝的男人。
我后来才发现,这个诅咒不是某人清晨宿醉下的产物。水手们说过这句话,虽然不是时刻挂在嘴边,但在许多时间和地方都说过。一位挪威读者告诉我,他1977年在海于格松听过这句话。还有其他版本,一个更精确的,也可以说是更受限的版本,因为怒火是针对船主的。
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想到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我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说话方式。我紧接着的想法是:有一天,我要写一本书,书里的人们就这样说话。
我决定开始写这本书,是在2000年的某一天,当时我去了马斯塔尔,并拜访了当地的海事博物馆。PG PG电子 APP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博物馆,而更像是一个古怪的民间收藏馆。我与博物馆说明了我当时尚不明朗的计划,并询问他们是否能给予我一些帮助。我随即被带到了档案室。
我在那儿待了没多久就发现,这个档案室就是加利福尼亚,而我是唯一一个发现了黄金的人。
数百年来,马斯塔尔人航行于世界各地的海港,见证或参与了各种历史大事件。在19世纪初的拿破仑战争期间,他们的城市曾被英国人轰炸。19世纪末,这座城市的水手们在三年战争的海战中被炸成碎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们的双桅船在德国所发布的无限制潜艇战中被击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八十多名马斯塔尔水手丧命汪洋,他们大部分阵亡于冰冷的北大西洋海域。在那儿,他们自愿与盟军护航船队航行。要知道,当时这个小镇的人口不足三千名,八十名父亲、儿子、丈夫和兄弟的离去是多么大的损失。
这里是一个汇聚着奇妙故事、人生和历史的巨大宝库。马斯塔尔人不仅涉足过地球上最不可能的地方,在过去的两百年里,他们还见证了大部分世界历史,至少是发生在海上的那一部分。
我很快就明白了,在最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半数马斯塔尔人在采访另一半人之外,没再做过什么其他事。这并不是因为马斯塔尔人特别自恋——准确地说,他们确实是自恋的——主要是因为他们深刻地知晓自己历史的独特性,并为此深感自豪。
马斯塔尔的兴衰与帆船的历史紧密相连。当帆船唱起它们的天鹅之歌——首先是汽船,然后是机动船占领了货运市场,马斯塔尔随之也唱起了不同的旋律。正如人们几十年前在采访第一次世界大战最后的幸存者,现如今又在采访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批目击者,马斯塔尔人同样明白,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他们需要将那些重要的事情流传千古。于是,在坐落于王子街的海事博物馆的指引下,一半的居民绕着马斯塔尔走了一圈。他们走进了轮渡巷子里的六个船长之家,又走到了波罗的海之家社区里一家名叫“Rynkeby”的养老院。那里配有录音机和写字板。
“在这里”,他们说道,“请写下你所记得的关于那个伟大时代的一切。如果你懒得写,便可对着录音机说。如果你有日记和信件在身边,可以给我们看看吗?但无论怎样,在你最后一次讲述自己的故事之前,请不要进入坟墓。”
这是一个始于五百年前的故事,大约在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美洲的同一时期。那时的马斯塔尔人被历史学家称为海滨居民,也就是岛屿被分离出去时被遗留在岛上的居民。
他们在通往波罗的海的斜长山丘上定居下来。虽然那儿不适合耕种,但他们至今仍住在那里。他们有了与哥伦布相同的发现。他们不仅发现了海洋,还发现了美洲。在海上,没有领主,没有边界,没有贫瘠狭小的土地,没有压制民众、扼杀想象力与渴望的社会等级制度。在海上,就像在未来的美洲那样,有着无拘无束的自由。在海上,如果有船童想当船长,那他便有机会当上船长。PG PG电子 APP他如果是马斯塔尔人,一定会想当船长。
马斯塔尔人很快因其精力充沛和冷酷无情而被邻岛所憎恨。这座城市在17世纪末蓬勃发展。随后,灾难性的抗英战争爆发,马斯塔尔陷入了赤贫如洗的困境。然而,凭着一贯的顽强精神,它很快重新崛起。在长达一公里的自建码头的庇护下,马斯塔尔人为自己的港口提供了有效的保护,抵御了大自然的力量。国王拒绝向他们提供帮助,所以他们决定自己搞。四十年来,他们一直在建造自己的码头,直到最终建成。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他们的精神和历史,那就是自力更生。
他们一如既往地用同样的精力和无情的方式来做这件事。为了获得建造所需的材料,他们拆除了环岛而立的石堤,这些石堤是公爵时代的纪念物。他们还掠夺了岛上石器时代的墓穴。他们对历史没有特别的敬畏之心。他们想的是未来,他们急于想为自己的未来打好基础。
我常想,马斯塔尔码头周围的石块就像埃及金字塔的石块一样多。但石块伫立在那里,并不是为了纪念死者,而是为了保护活着的人。
马斯塔尔人开始在码头上劳作,而后又过了四十年,他们再一次完成了一项壮举。他们又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这件事同时也保证了他们的未来。这一次,他们不是在建造一座需要体力劳动、可见的大型建筑。他们所建造的东西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而这正是重点。
他们的想法是,这座城市需要一个电报站。他们向国王寻求帮助。这次是一位新国王,但他和老国王一样拒绝了他们。他或许是丹麦国王。不管怎样,国王的恩赐对马尔塔斯来说远远不够。因此,马斯塔尔人自己想办法从邻岛——朗厄兰岛——铺设了一条电报电缆。正如我所说,他们向来能自食其力。
他们是波罗的海中被遗忘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岛上偏远小镇的居民。这块土地是如此渺小,如此不起眼,如此被人遗忘,以至于德国在 1864年缔结战后和平条约时忽略了艾尔岛。这个岛在历史上属于石勒苏益格,而石勒苏益格被并入普鲁士,因此,如果艾尔岛与石勒苏益格一起并入,那是很自然的。但德国人忘记了艾尔岛的存在,如同丹麦国王遗忘了自己的岛屿。
马斯塔尔镇的居民知道一件事:如果拥有一个电报站,他们将不会再生活在世界的边缘。他们将生活在世界的正中,不再需要从波罗的海或斯堪的纳维亚水域中运输粮食。然后,世界市场会向他们开放,马斯塔尔将找到一个新的立足点。这个立足点将在世界版图中,而不是在丹麦地图上。
那时候,因惨败德国而深受打击的丹麦在闭关锁国和狂热的自我崇拜中找到了一条国家的生存之道。“我们在国外丢掉的,必须在国内赢回来。”马斯塔尔则恰恰相反,选择了对外开放。他们直面并拥抱整个世界,而自身也因此变得强盛。
在那之后的三十年里,丹麦只有一座城市的商船队比马斯塔尔的大,即哥本哈根。丹麦拥有许多设施完备的港口城市,其中多数城市的历史与丹麦王国一样悠久,面积也都比马斯塔尔大得多。但排在王国首都之后的,不是奥尔堡、兰讷斯、奥胡斯、尼堡、科索尔或斯文德堡,而是马斯塔尔这个偏远小镇。按人口来看,它仍算一个小村庄,但从其他方面来看,它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全球性的世界都市。
原标题:《“继《奥德赛》《白鲸》之后,伟大的海洋文学作品又添一部”丨此刻夜读》